住建部、環保部等部委罕見曬出了全國城市黑臭水體的名單,用市民的嗅覺、視覺來評判城市水體污染。這一狠招目的明確:用信息公開戰來倒逼地方限期治污。
1861條黑臭水體。
2016年2月18日,一份全國城市建成區黑臭水體清單公之于眾,包含名稱、位置、責任人和整改期限等。有住建部官員直言:這不是全部,更多黑臭段曝光有賴公眾監督。
這是國家第一次試圖摸清黑臭水體的家底。“這次的亮點主要是行政手段創新——列出時間表,要求地方上報水體名稱和責任單位,然后公開。”清華大學深圳研究生院能源與環境學部教授張錫輝對南方周末記者表示。
顏色分成“還行”“有點黑”“太黑了”,氣味分成“還行”“有點臭”“太臭了”。
無需專業檢測,只要在微信公號上點選幾下,你就能舉報身邊的黑臭水體。一個月過去,入庫的黑臭水體又增加了15條。
此番治理黑臭水體,住建部、環保部等部委在下一盤很大的棋。起手下在哪,幾經思量,牽頭的部委選擇:曬出清單。
“黑臭水體”成政策用語
“什么大江大河、三類五類,老百姓也搞不明白,你們先把房前屋后的黑臭水給弄一弄。”
據住建系統人士回憶,當下轟轟烈烈的治理黑臭水體全民戰爭,可能始于一位中央領導的口頭指示。彼時,標志著國家打響水污染防治戰役的“水十條”尚在醞釀之中。
“當時環保部門有個思考:抓兩頭、出中間。好的水體要保住,逐步擴大;最差的水體要消除,逐步縮小。十三五期間肯定要在最差的水上下功夫,不然水環境質量改善很難說得通。”一位住建部官員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問題在于,如何判別最差的水體?“原來說劣五類水,太專業,老百姓參與不進來。最差的水體總有顏色、氣味、能見度問題,能很明顯地暴露出來,所以我們就將‘黑臭’這種約定俗成的、群眾口語化的說法變成了政策語言。”
2015年4月,“水十條”出臺,消除城市建成區黑臭水體果然成為一項主要指標,而且時間異常緊迫:到2020年,地級及以上城市須控制在10%以內;到2030年,城市建成區黑臭水體總體得到消除。而直轄市、省會城市、計劃單列市更提前到2017年底以前完成。
“水十條”同時規定,這項工作由住建部牽頭,環保部、水利部、農業部等參與。住建系統感覺接了一個燙手的山芋。
“水十條”以前,河道污染由水利系統負責治理,環保系統負責監督。然而,流入河道的污水來自岸上,建設部門往往強調岸上的污水處理廠和排水管網,但最終有多少污水“攔截失敗”卻不在它的職責范圍。
“我們一開始也不想擔這個責任,但別的部門下不了地、挖不了土,一寸管子也弄不了。大家討論時有個建議,還是建設部門牽頭比較順。”上述住建部官員說。
地方抵觸情緒更大。江蘇某市市政和園林局一名官員對南方周末記者說:“我們原來不下水的,弄點管子、建點廠不得了了。現在被‘拉下水’。”
當下,官方環保思路由原來的強調污染物總量控制,轉變為重視環境質量改善。建設系統“被迫下水”也與此有關。住建部開始在系統內進行大動員。在2015年11月舉行的黑臭水體整治培訓班上,住建部城市建設司巡視員張悅要求地方“學員”們轉變觀念:“黑臭水體問題在水里,根源在岸上。我們為什么要建污水處理廠和排水管網,還不是為了污水不進河道,改善水的質量?”
地方瞞報
接下任務后,住建部門有點茫然:既不知道黑臭水體如何定義,也不知道黑臭水體分布在哪里,全國有多少。
作為約定俗成的感官表征,“黑臭”易于公眾理解,但難以和現有的水環境標準銜接。相當部分城市水體,即使不黑不臭,也達不到五類水質標準。住建部曾建議環保部對現有標準做些延伸,比如在劣五類后增加若干檔次,未果。
兩部委邀請專家研討了近3個月,最后形成一套包含4項指標的測定方法。據參與標準制定的清華大學環境學院教授胡洪營介紹,其中最重要的指標是溶解氧:當污染物超量排放時,水體溶解氧不夠,有機物厭氧分解生成有臭味的物質,造成水體黑臭。
為了摸清家底,2015年8月,中央令下,地方開始根據這套測定方法排查城市建成區內的黑臭水體。兩部委還要求,對于可能存在爭議、預評估結果為無黑臭的城市水體,須對周邊居民開展調查。調查問卷有效數量不少于100份,如超過六成認為有“黑”或“臭”的問題,就應該認定為黑臭水體。
“我們是真心實意地想讓群眾參與進來。就像霧霾,老百姓能感受到,但說清楚多嚴重需要專業部門的檢測數據。判別一條河是不是黑臭,群眾有這個能力。”上述住建部官員表示。
然而,這番“苦心”依然不能保證揪出城市建成區的每一段黑臭水體。
第一輪摸底排查截至2015年底,各地共上報1861條黑臭水體,廣東省以242個居首。2016年兩會期間,廣東環保廳長魯修祿在接受南方報業聯合采訪時為此抱屈:“廣東比較老實,報的數字排全國第一”。
實際上,不少地方出現漏報、瞞報等情況。上述住建部官員對南方周末記者分析:“一旦報上來了,能不能按時完成整治,地方也會有考量。”
2016年1月,一封寫給住建部領導的信中反映:“總體看,地方政府重視不夠,漏報、瞞報現象比較普遍。究其原因,一是缺少激勵機制,報了沒好處;二是考核監督沒抓手,不報難查處。”
曬出“靶子”
為了倒逼地方如實上報數據,中央尋思要充分“發動群眾”,打一場全民戰爭。
第一步,曬出地方上報的黑臭水體清單。
295座地級及以上城市進行排查,其中75座上報稱沒有發現黑臭水體。“我們也不可能一座一座城市滿街轉,只能相信地方政府的組織體系。但是真的沒有嗎?我們發動群眾去監督。”上述住建部官員說。
2016年2月,清單在住建部和環保部合辦的“城市黑臭水體整治監管平臺”上公示,1861條黑臭水體的詳細信息一覽無余。
與之配合,兩部委推出“城市水環境公眾參與”公眾號。公眾可通過手機微信,上報身邊10米范圍內的黑臭水體。
自2月18日公眾號發布,截至3月20日,住建和環保部門受理了超過600條監督信息,其中將近一半來自北京市。
3月10日以前,兩部委受理了294條監督信息。監督信息經地方核查,15條“漏網之魚”被排查出來,部委信息庫中的城市建成區黑臭水體數量更新至1876條。
地域分布上,這1876條黑臭水體呈南多北少的態勢,南方地區占總數的64.4%。同時,東部、中部地區由于經濟相對發達、人口密集,城市水環境壓力較大,容易出現黑臭現象;西部地區水系匱乏,黑臭水體相對也較少。
廣東、安徽、山東、湖南、湖北、河南、江蘇黑臭水體數量較多,7省共有1099條,約占全國總數的六成。
清單中,90%的黑臭水體同時公布了責任人,多為水體所在城市住建部門局長或所在區的區長。
“曬出1800多個責任人,我就有了1800多個靶子。這么多黑臭水體不能都靠中央,需要各省下力氣,各省找各城市,各城市找各區,層層施壓,區里守土有責。壓力傳導一定要精準,這叫靶向治療。”住建部官員表示。
“請中央支招”
清單公開以后,公眾開始緊盯黑臭水體。
民間環保組織綠色瀟湘從3月10日起號召湖南“鄉親”認領清單中的129條黑臭水體,認領之后,“河流守望者”將全程走訪,監督并舉報沿岸的排污口。僅四天就把任務分配完了。“兩年前就有這個想法,限于人力、財力耽擱了。沒想到環保部出了這么個平臺,降低了公眾參與環境監督的門檻,我們就想最大限度地把它利用起來。”綠色瀟湘行動網絡負責人劉科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內外部壓力交織,地方開始著急。
綠色瀟湘第二次舉報長沙城區金竹河為黑臭水體后,開福區環保局主動找上門。“希望我們帶他們的人再走一次,共同制定治理計劃。”
“昨天局長還說聽到分管副市長問,我們的政務微博怎么沒有更新黑臭水體的報道。可見市長很關心這一塊。我們只是春節七天沒更新,他覺得力度還是偏小。”3月3日,北京市水務宣傳中心主任劉立成對南方周末記者說。
廣州市白河面涌負責人、白云區副區長齊懷恩直言,他的壓力來自萬一治理不好,“到時會追究責任的”。
火燎眉毛,且顧眼下。有的地方在重壓下病急亂投醫。
這兩個月,胡洪營到各地調研,地方領導問得最多的是:采取什么樣的技術能治好黑臭水體?他還發現,很多地方急著想采取一些短期措施,如往水里灑藥劑、曝氣,或種一些花花草草。
“這樣的措施,長期來看起的作用不會太大,考核也很難過關。如果種點植物就能治好,那污水處理廠就不用建了。大家往往根本的不做,把表面工夫做了,最根本的還是截污、補水和恢復水體自凈能力。”
“兩會”期間,地方建設系統官員也來北京請教。
“我們2017年硬是要把這件事處理完。”湖南某市建設局副局長向上述住建部官員表完決心,話鋒一轉,“到底怎么做,還請領導支招。”
“千萬不能調水沖污,那是損人利己,你發燒就拿涼水沖沖?”這名住建部官員脫口而出,“從屁股治起,先抓排水口,再抓截流井。污水處理廠濃度上去了,河道的濃度才能下來。你們市現在還沒及格呢!”